殷然惜的手已经冻得呈紫红色,若是不赶紧化开清洗,恐怕这只手就废了。周北诀环顾一圈冷宫,只找出一个小壶,木炭所剩无几,看来是份额还没送来。周北诀一只手环着殷然惜,另一只手烧水,着实有些狼狈。将水略略烧热便慢慢浇下,一边浇一边揉搓,直到整个手掌脱离开玉佩。周北诀这才瞧到她的手上密密麻麻全是冻疮和裂痕,新伤旧伤层层交叠,触目惊心。
周北诀也生过冻疮,服役时在军中挖冰煮水,他那时因瘦弱和未脱离贵籍的清高劲儿还没散去,每每受人欺负,将他的工具通通抢了,命他徒手挖冰。周北诀一整个冬天都在指尖溃烂和甲面脱落中度过,军中的好药根本用不到他身上,疼得整宿整宿睡不着。后来开春了,他也会用剑了,指甲长回来,伤口变成厚厚的茧,掌心和虎口也有。
许是疼得不行,即使昏迷中殷然惜也因手上的伤口被粗糙的手指反复揉搓清洗而痛得闷哼,额角渗出汗珠。周北诀常年在军中,很悲哀地养成个随身带金创药的习惯,倒出些给殷然惜敷上,扯下几片里衣给她扎好,才拿着玉佩揣进兜里准备离开。周北诀刚转身,身后却传来殷然惜的呢喃:“别走……”
殷然惜刚醒就感到手心又烫又疼,疼过后却又有种说不出的舒服感。朦胧间只瞧到一袭红衣身影站在自己身旁替她包扎,然后就转身欲走。那身影和大婚之夜的万衡重叠,引得殷然惜不由得开口挽留。
可是一转身,那张脸的确是年轻俊美的,但眉眼淡淡地携着春风,唇角微微勾起,红润饱满,和万衡的冷面薄唇大相径庭。他眉眼恬淡,像用狼毫轻轻扫过,如雨如雾又如烟,裹挟着南方的些许水汽,教阴寒的冷宫都有了些许暖意。
周北诀转身看殷然惜,俯身行礼:“娘娘恕罪,微臣鲁莽。”抬头瞧她,又垂眸道,“微臣罪该万死,挡了娘娘的道,竟把娘娘撞晕了,是微臣的错,听候娘娘发落。”
殷然惜感到有点好笑,因为她似乎从这语调中听出些许揶揄。她虽然昏迷,但也知道这场闹剧皆因自己而起,面前的人不过是恰巧倒霉罢了。可一想到自己为何要去如此失态地寻万衡,眼神又黯淡下来。
周北诀垂手站在一边,还真“听候发落”一样。殷然惜看他一眼,闷声道:“莫要叫我娘娘,我已经被废了,叫我名字罢。我是殷氏然惜。”
周北诀又拱手道:“娘娘身份尊贵,微臣不敢逾矩。”殷然惜想到早上收到的那封书信,更是悲戚不已,眼中很快又翻上雾霭,颤声道:“什么尊贵不尊贵,不过是罪臣之女罢了,不值一提。”复又抬眼瞧周北诀:“你呢?”
“微臣姓周,名北诀,字长生。”
殷然惜浅笑一声:“长生北诀,倒是有趣的名字。”周北诀亦笑:“我倒觉着不过如此。若是让我回去再取一个,我多半不以此为字。”
殷然惜听他不再一口一个微臣娘娘的,便略微来了点精神,撑着身体坐直些:“你的字是自己取的?”示意他拉过椅子坐下。周北诀一身红袍子被染得乱七八糟,活像个染坊学徒,滑稽不已,殷然惜终究是没憋住笑出来。周北诀十分自然地拉过椅子抚袍坐下,正色道:“罪魁祸首还好意思笑。”话锋一转,声音放低,“自然是我自己取的。这是个故事,不知你要不要听?”
殷然惜双眼又隐隐加了些亮光:“看来是个很长的故事。那么我这里没有什么好招待你的,权用另一个故事换你的罢。”
周北诀笑道:“自然无妨。”
二人如同相识多年的挚友般,在呼呼漏风的冷宫中互诉衷肠,将心中郁结多年的心事一吐为快。直到后来,二人都在自说自话,却又没人愿破了这份鸡同鸭讲般的和谐。
不知不觉已日上三竿,正午的阳光微微烤化了些屋外的积雪。二人都口干舌燥,殷然惜却从未像此时这般舒畅过。自入宫来,她就鲜少同旁人多言,可此时她竟有年少时同万衡或自家姊妹那般谈天说地的畅快和欢喜,仿佛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午后小憩,待她醒了还是那个未出阁的二八少女,除了女儿家小心思无需更多烦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