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双阳山一路奔波来到渭城后的狗剩显得格外平静,眉头虽未曾紧锁,但任谁都能轻易看出内里藏着重重心事。他安静的站在小筑之前,脚下是三尺矩形排列蜿蜒的青石小道,两侧有多日未经打理的荒草漫过脚踝。他身边的幼童好奇的四处张望,时不时抬头看看狗剩,撇了撇嘴却并不说话。赵铭说完那句七少爷请进后便沉默的退到了一边,躬身站立,头上白发纵横,让狗剩忍不住皱了下眉,多看了两眼。
随后他转头对小可可道:“在这里等着我。”小可可点头,冲他摆了摆手。狗剩深吸一口气,上前两步,推开门。
入门后阳光骤然缩减,恍如隔世般的截然光影让狗剩闭上了眼,半晌才缓缓睁开,然后看着屋内依稀如昨日的摆设与微醺的宋敬涛,陷入良久沉默。宋敬涛抬头看了看狗剩,嘴角浮现一丝笑容,轻声道:“我等你回来,已经等了很长时间。”
只是离别了个把月而已,但却恍如隔世,狗剩这一刻甚至觉得这一切都太过久远,包括那便宜老爹宋敬涛的声音,包括屋里飘荡着的熟悉酒香。于是狗剩沉默,一言未发,而是皱着眉头紧紧盯着宋敬涛,然后一步步走过去,在赵铭原先的位置坐下来,仰起脸微张着嘴想了很久。宋敬涛嘴角浮现一抹笑容,也不出声,自顾自的将酒碗斟满,眯眼看着碗中酒水一圈圈荡起的涟漪,怔怔出神。这时狗剩突然说话了,声音很平静,缓慢如冬日午后絮语的老头,“我身边的人好像都活不太久,先是那娘们死了,然后唐山叔又死了,总是当我以为我还算不孤单的时候,他们一个个走的干干脆脆所以我有些好奇,你什么时候会死,你怎么不早点死。”
宋敬涛嘴角的笑意愈发浓厚,看着他唯一的儿子,叹了口气,带着笑意认真回答:“我快要死了,就快死了,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狗剩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的时候整个人明显委顿了一下,说话的声音也空洞而虚无:“其实我从刚回到宋家的时候,便无时无刻不想毁掉宋家。甚至有时候我会想,去投了京都,投了朝廷,将宋家卖个干干净净。”
“我知道,你那么小的年纪,就算懂得掩藏仇恨,又能藏到什么地步。或许别人看不出来,但并不代表我也能被你瞒住。”宋敬涛好像是在私塾和同窗好友辩难,语气十分认真,好像一不小心就失了礼数一样的谨言慎行。这种严肃和认真让狗剩情不自禁的眯起了眼,然后忽然问道:“你以为你能影响的了我,你以为你能改变的了我,所以你对我一切的仇恨根本不放在眼里,对不对还是你觉得在宋家继承人这一个天大的名头下,就算再深厚的仇恨也会消磨于无形,对不对”狗剩的情绪忽然有些激动,这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忽然的激动,好像是孩童争执,一方被另一方的自以为是气的火冒三丈,甚至于,狗剩的语气都有些颤抖了。
你既然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可为什么还要自以为是的能够同化我,改变我,难道这就是你对当年犯下的错的所有态度难道这就是你对那娘们的所有惭愧这不公平,这太过分,到最后,你还是如此轻慢,到最后,你还是觉得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狗剩忽然想笑,想笑那娘们太痴太笨。这个男人那么自我那么强势,岂是你能够驾驭的了的你看你看,如今的他,无论对谁,也都是一副计算得失谋划利润的生意嘴脸,哪里还有你当年疯狂迷恋的宋家三郎模样。
宋敬涛没有情感波动,他的声音还是如此认真,语气还是如此平静,但他摩挲着酒碗的手指却轻轻颤抖了一下。他轻声道:“一开始我自然有这种想法,但不久之后,就将这想法忘掉了,抛弃掉了。”
“为什么”狗剩脱口。
“因为你和她太像了。”宋敬涛几乎也是脱口而出,目光匆遽变得雪亮,嘴角的笑意猛然绽放,那是狗剩从来未曾在他脸上看到的欢喜表情,像孩子一般,像垂髫的稚童一样,干净之极。
狗剩心中蓦然被一股说不清楚的味道充斥,这味道让他悲凉的心境忽然如释重负了一些。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声音开始渐渐变得温柔安静起来:“很难得,你还记得她是什么样。为了这个,我或许很愿意和你喝杯酒,在你快要死的时候,聊聊天。”
宋敬涛快活的大笑起来,端起酒碗,叹道:“敬铜钱,敬肝胆,敬豪权你还没到的时候,我用三碗酒谢尽平生,这第四碗,我是要用来谢谢你的。”
狗剩挑起眉头:“谢我”
“谢你,谢你母亲。”宋敬涛闭上眼,然后举起酒碗一饮而尽。喝完酒的他面色已经有些微红了,然而目光却还是炯炯,仿佛从来没有这么有神过,远远望着窗纱透出的微暖余晖,笑的愈发灿烂热烈。“如果没有遇见她,我真的不知道此生的意义究竟在何处。少年纵马,载酒江湖,那时的京都人人都说宋家拼命三郎是个彻头彻尾的混不吝,可或谢有我才知道,无论是肆意江湖还是纵马京都,不过全是老太爷安排好的日子罢了。我的少年变幻多端却又一成不变,不过是按部就班,顺着太爷早就铺好的路深深浅浅的亦步亦趋。若论起此生唯一的变数,那就是碰见了笑容热烈的那个女孩儿”宋敬涛渐渐出神,忽然望着狗剩,“她就是你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