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子这回是真的准备死心塌地地过城里人的日子了,村里就自己起早贪黑,就自己过得最没脸没皮,连赌了一辈子博的疤子叔都不如,还别说那些成天钓鱼、遛鸟、下棋、瞎逛荡的主儿了。就说人家大宝吧,跟自己一样大,一起上的小学,还一起给菜地挑过大粪,可后来,人家也没蹬三轮,也没下过苦,也不看谁的脸,一辈子就守了八间房,吃租金,还活得连村主任都不尿。人家整天就圪蹴在门口看人下棋,一年收一起房租,一月再动手收一回水电费,其余时间,永远都是看棋、说棋、下棋,骂棋,有时骂着骂着,不是被人把棋砸到他脸上,就是他把棋砸到人家脸上。关键是人家还拾掇了个漂亮老婆,成天把饭端到棋摊子上,举案齐眉地请人家咥哩。虽说是乡下女人,可烫了头,文了眉,画了嘴,挂了核桃大的耳环出来,也不比城里人差,那日子,大宝说了,给个省长都不干,嫌他妈婆烦。

    其实自己家里的房,原来跟大宝一样多,上边有话,说是不让加盖,他就吓得没敢动。可人家大宝,管你谁说的,偏就给房上又摞了几层,摞了就摞了,有人来批干,大宝端直拿把斧头,哗地楔在门上,就吓得再没人敢上门过问了。人家就这样,净白比他多出八间房来,租金一年也能多收上十万。这回他也准备着学大宝啊,要是韩梅真叫不回来了,菊花也真出嫁了,他也给房上再硬摞几层,他家里也有斧子,来人寻事了,他也会朝门上砍。反正这回,他是准备彻底撇掉三轮,全面开始钓鱼、遛鸟、养虫,看棋,打牌,听戏的悠闲生活了。弄这些事,他就不信他还比谁蠢笨了。

    鸣虫这东西还真是好玩,顺子一次买回来了七八样,有蛐蛐,蝈蝈,金钟,金铃,银铃,塔铃,马铃。他过去是养过蛐蛐、蝈蝈的,那都是在菜地里逮的,撂些菜叶,喝些水就行了。而这些从鸣虫店买回来的家伙,店主说最好多喂苹果、香蕉、梨之类的东西。说这些家伙都喜欢暖和,温度越高,叫得越欢实,所以他一回来,就先搭起了炉子。炉子早都不用了,好在几根铁皮管子还在,墙角也还有几十块煤,几下鼓捣起来,房里就暖烘烘的了。他拉上窗帘,关了灯,让房里暗了下来,这些家伙大概是以为天黑了,就试试火火叫了起来。顺子得意地仰在沙发上,闭起眼睛,听这些家伙争着给自己演唱呢。他用耳朵仔细辨别着它们的声音,那叫得明亮、通透、长久,尤其是高音能拔得不让人鼓几下掌,就歇不下来的,是蛐蛐;那闷声闷气的,似乎一直在走直音,明显嗓子不如蛐蛐敞亮的,是蝈蝈;那像敲钟一样稳健、厚实、做金属声的,是金钟;那个一叫起来,就往下塌音、塌腔、塌板、塌气的,叫塔铃。卖鸣虫的非要叫“塔铃”,其实他以为叫“塌铃”才合适呢。金铃、银铃,叫声区别倒不大,都是一种清脆、透亮得让人耳朵想扯长了听的小铃铛摇动声,但它们的身子,却是一个金黄、一个银白的,可金铃比银铃整整贵了二十块钱呢。店主说,那就是一个皇后,一个贵妃的关系,买了它俩,你就皇后、贵妃都有了。经不住诱惑,他就把俩宝贝一回整回来了。最数马铃叫得特别,丁零当啷、要紧不慢、要死不活的,就好像真的是骡马过来了一样。他小时,可没少跟骡马屁股走过,那时进菜地拉东西,就全靠的马车,这种声音,端直就把他带到儿时看守过的菜地里去了。他一直听它们给他演唱到很晚很晚,才从沙发挪到床上睡下了。这天晚上,顺子觉得他是在田野上躺着的,中途醒来,甚至吓一跳,好像是谁把他撂到昔日的黄瓜棚架下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出去买了豆浆油条和一个鸡蛋灌饼,另外还买了一张报。报是已经订过的,但得下月一号才能正式送,不过门口的报箱都已安上了,连赌徒疤子叔门口都是有报箱的。看报时,他还是喜欢坐躺椅,按村里那个退休干部的弄法弄,那样子才叫看报。他就一边喝豆浆,一边又架起眼镜,躺在躺椅上看起报来。没想到,猴子一大早就跑到家里来了。

    他也没让猴子坐,猴子自己就把瘦屁股架在他的沙发棱棱上了,他没让猴子吃,猴子也是自己把那个鸡蛋灌饼,脸厚地塞到自己嘴里去的。

    他从镜片上边,朝猴子那根截了的指头处看了看,还真的连根锯了,那地方明显豁出一块来。

    猴子看他在看自己的截指,就说:“再想用这根中指骂人,恐怕是骂不成了。”

    “还有那根中指在嘛,你还能‘责’。”顺子说。

    猴子觉得顺子跟过去完全不一样了。要放在过去,无论谁开别人残疾或者啥地方缺陷的玩笑,顺子都是不接茬的,可今天,突然开起他截指的玩笑了,他心里就有些犯隔应。他今天来,其实还是昨晚他们几个商量好的,让他再来请顺子出山的。他的杀手锏就是这根截了的指头。

    猴子说:“这根指头,他们还没赔完呢。”

    “你去要嘛。”

    “你不出面,咋要?”

    “我不出面,你还不吃不拉了?”顺子好像完全在说与他不相干的事,边说还边翻着报纸。

    “你真不管了?”

    “真不管了。”

    “你凭啥就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