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糙理不糙,人生在世,吃喝拉撒睡,缺一不可。先说吃喝,有道是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修道人吸风饮露,餐霞漱瀣,这只是夸张的想象,洞天真人自可无视这些俗人的需求,单凭天地元气过活,但在此之前,即便有辟谷丹,也少不得松子充饥,山泉解渴,隔三差五打个牙祭解馋,否则的话道心不稳,不利修行。饥渴犹可忍,犹可以辟谷丹糊弄过去,拉撒睡却是身体的本能,根本不受控制,无论流石峰还是连涛山,都有“五谷轮回之所”,“黑甜寤寐之乡”,讲得粗俗一些,憋屎憋尿不让人睡,随便什么佳质宿慧天纵之才都熬不下去,脚底抹油是分分钟的事。
周真人自上界来,虽然人物不怎么“仙风道骨”,神通却是实打实的,大伙儿都指望他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谁都没想到一开口却是凡夫俗子的粗鄙之事,他们一个个脸色古怪,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周吉将目光投向小白,示意她安顿一二,后者有些明白他的意思,眼前的困境并非一朝一夕,这是要天长日久地耗下去的意思,她轻轻咳嗽一声,委婉道:“听雪庐乃五行宗历代宗主清修之地,吾辈不便相扰,诸位道友可同往千寻岩,真人看护这幼树,且在二相殿歇息,吾辈野性难驯,散漫惯了,只在左近山林容身,如此可好?”
听雪庐与二相殿孰轻孰重,褚戈心中自有计较,他微一犹豫,颔首应允下来。
小白又道:“这赤水崖下,赤水河得天地元气滋养,不虞枯竭,吾辈在荒山野地熬惯了,饮足水,可忍饥多时,山林之中偶得一些草茎野果,足以度日,不知诸位道友可有应对之术?”
褚戈想了一想,抖抖索索从袖中摸出两只羊脂玉瓶,命董千里交到小白手中,道:“尚有一些辟谷丹,可解燃眉之急,小白姑娘且分两瓶去,以备不时之需。”
小白心中清楚,褚戈是看在周真人的面子上才故作慷慨,换成是她,只怕没这么大的面子。她也不客气,替周吉收了下来,道:“听雪庐与二相殿相隔不过百丈,吾等各安其处,同舟共济,道友有何不便,只管开口。”
“各安其处”四字,她咬得颇重,言下之意,你造你的“五谷轮回之地”,我造我的“黑甜寤寐之乡”,人妖殊途,没事就不要彼此相扰。褚戈年老成精,哪里听不出来,脸上皱纹抖动,喃喃道:“却是这个理……”
小白回头望向周吉,目光中流露出询问之意,周吉很是满意,挥挥手道:“各安其处,同舟共济,就这样吧!”
褚戈推开董千里,郑重其事向周吉行了一礼,道:“一切有劳真人做主!”他心中清楚,若无真人护佑赤水崖,撑起一方小天地,他们早被混沌之力吞没,碾作一蓬无知无觉的时之砂。他吞噬了螭龙血脉,渡过了漫长的岁月,老得连自己都记不住,但他还没有活够,哪怕受尽种种折磨,心中的欲念如火如荼,身躯却是一堆没有知觉的死肉,也要继续熬下去。
只要活着,就有一线可能——他看了董千里一眼,示意她扶自己回转听雪庐——此界无力回天,但若能去往上界呢?
在桂云招呼下,道门弟子三三两两踏上山路,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惶恐不安之情溢于言表,尤其是那些从天坑来到流石峰的“先天之体”,道门种子,暂时逃过灭顶之灾,究竟是他们的幸运,还是不幸呢?
天禄形单影只,目送道门弟子远去,犹豫了片刻,终是没有跟上去。她躲在二相殿的阴影下,器灵之身一忽儿散作剑丝,一忽儿凝聚成形,犹未能摆脱天威的压迫。当天相孤星陨落之时,洞天崩塌,天地重归于混沌,剑丝铸就的躯壳浑不受力,冲击直抵灵性,几乎将她一举击溃。
剑灵应天地而生,也应天地而灭,好在造化幼树播撒的磅礴生机挽救了她,虽遭重创,却侥幸逃过一劫。天禄竭力将生机引入体内,安抚紊乱的灵性,全神贯注修补躯壳,直到此刻才有余暇旁顾。
时之砂充塞天地,将赤水崖裹得严严实实,二相殿矗立于身后,阴影有如实质,她目不转睛盯着周吉,忽见他侧过头,漫不经心忘了自己一眼,一颗心几乎停止跳动,脸上下意识露出一丝谄媚的笑容。周吉朝她点点头,天禄随即回过神来,又是羞恼,又是安心。
罗刹女见小白分说定当,忙命一干小妖去二相殿打点拾掇,待安顿稳妥,恭请周吉入内歇息。周吉也不矫情,当先踏入二相殿,里里外外看了一通,不置可否。天禄挣扎着跟上前,落后几步,故地重游,多了几分感慨,当年正是在此地,她以剑丝塑形,成就器灵之身,从此开始了一段全新的生命,平添许多烦恼,也多了许多乐趣。